浮世春梦——浮世绘中的春画（作者：刘 柠）

　　如果按题材，把浮世绘分为美人画、风景画、戏剧画等部类的话，那么其中最可观的一支非春画莫属。作为浮世绘中的春宫，春画有枕绘、胜绘、秘画、秘戏画、偃息图、艳画、艳本等形形色色的别称，以枕绘最为通俗（本文权且也以此为浮世绘春画的通称）。一代绘师喜多川歌麿（Utamaro Kitagawa，1712-1788年）一生创作了大量枕绘，被看成此类中的“绝品”，其中最有名的系列作品，名为《歌枕》，意为“歌麿版枕绘”。
浮世绘中到底有多少春画？由于年代久远，缺乏精准的统计数据，几不可考，一说是“近半数”。但根据日本学者的研究，江户时代出版的枕绘版画（即公开发行的所谓“公刊作品”）应该不下于两千种（套）。而春画多为由十二图构成的组物画，一些艳本又包含若干种春画，依此推测，春画的绝对数量似应为上述数字的十数倍。总之，相当可观。
枕绘分“肉笔画”和版画两种。前者为绘师的手绘本，后者为木板印刷、批量生产的木版画。前者之中，尽管也不无出自一流绘师的精品，但多系达官显贵、华族武士专门定制的高价珍品，数量极其有限，属稀世之珍。而绝大多数手绘本，其实是无名的三四流绘师的摹写本，虽号称“肉笔”，其艺术价值反而远不如出自知名绘师的版画作品。所以，正如常识意义上，说到浮世绘多指版画作品一样，说到枕绘，一般亦指后者。
日本美术界有个说法，“不看枕绘，浮世绘便无从谈起。”此话道出了春画在浮世绘中的地位。枕绘，顾名思义，是赤裸裸描绘男女性行为的人物画。多少懂点绘画常识的人知道，与静物和风景相比，画人物难。而人物画中的春宫画，对技术，尤其是素描功力的要求之高，可谓难上加难。浮世绘，作为描绘江户时代市井生活的艺术文本，题材包罗万象，几乎可以说“浮世”的所有物事，都成了其选题，而以描绘游女花魁的闺阁秘事为能事的枕绘则堪称其艺术的极致。


枕绘的起源
日本学界一般认为，随着中国医书一起登陆日本的“偃息图”是枕绘的始祖。在现存文献中，“偃侧图（同偃息图）”一词最早出现于大宝元年（公元701年，中国长安元年）颁布的《大宝律令》中的“医疾令”，大约是作为医用书参考之用的性交体位解说图。在中国传统医学方术中，房中术是长生不老术的正儿八经的研究对象，所以这类解说体位的附图是不可或缺的。最初作为科学舶来的知识，在东洋这个偏安一隅的儒学“离岛”、乐感文化的沃土上，很快便脱离了其本来目的，作为春画而独行、发展、做大。
后来发展成浮世绘春画看家本领的对男女性器尺寸夸张的变形，至少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枕绘的基本形态也在同一时期确立。从室町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是一个肉笔风俗画的盛行时代，作为其子类的肉笔枕绘，也迎来了全盛期。但是，尽管肉笔枕绘的文化已相当发达，但毕竟只是面向公卿、武家等上流贵族和富裕町人阶层的专有物，尚未达到庶民百姓“喜闻乐见”的程度。
无论任何国家，其文化艺术在乱世会变僵硬，而在和平时期，则会走向软化、市民化、大众化，这是历史规律使然。史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传统的西方中心的历史观把江户时代的日本看成是落后国家是错误的。日本文明学者梅棹忠夫（Tadao Umesao）认为，日本和英国具有同是略微偏离大陆的岛国的共同特征，前者的发展之所以落后于后者，原因在于前者实行过莫名其妙的锁国政策。否则，日英两国甚至有可能同时经历工业革命。此论正确与否另当别论，但江户时代作为长达270年的太平盛世，工商业高度繁荣，包括以木板印刷为核心技术的近代出版业的出现，客观上为枕绘这种“好色文化”的成熟、中兴提供了条件。
枕绘虽源自中国，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本浮世绘学者对中国的春宫抱有一种普遍的“偏见”，认为世界各国的春宫文化中，数中国最无趣。因为他们觉得从“偃息图”以降，直至战前的春画，基本上是缠足美人弱不禁风的忸怩样态，千篇一面，毫无发展。尽管也有闺房秘事的风俗描写和对性器、体位的刻画，但细小可怜的男根和永远像少女般的女阴无法唤起观者的情热，乃春宫的失败。他们甚至怀疑，一个房中术如此发育，很早便创造了“偃息图”的国度，其春宫画师们是否受过基础的女阴写生训练。
日人对中国春宫“艺术成就”的藏否之成立与否，是另外的问题，但它却从不同侧面向我们揭示了东洋春画之所以“成功”的秘密：注重细节描绘，以夸张的尺寸强调性器的存在。西方古典绘画是基于解剖学基础之上的写实主义，像摄影一样，并不夸张，甚至不无相反的倾向。譬如，我们看古希腊的雕塑，肌肉呈块状隆起的男人体，男根却像少年似的不成比例，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对西方社会来说，锁国时代的日本本来就有种神秘感，经过如此这般的艺术夸张，“东洋武士”的形象似乎与某种暧昧的想象链接到了一起。据说，曾有看过浮世枕绘的西洋妇人，飘洋过海到东瀛，就为知道东洋男子到底是否真的如此“伟岸”。
提起浮世绘春画，基于某种意识形态化的传统思维，一般容易被看成是所谓男权社会中男性专用的工具——这基本上是一种对东洋社会一厢情愿的想象。事实上，最新的研究表明，枕绘在江户时代之普及程度，已跨越了男女老幼的区分，几乎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和追捧，具有超越性权力、性政治及性本身之上的广泛意义。大致说来，有如下5点：

枕绘的“微言大义”

　　
　　1、“性”是为“笑”
在江户时代，春画也称“笑绘”，称有春画插图的书为“笑本”。何以如此呢？在大量的江户枕绘中，确实不乏对引人发笑的情景和滑稽趣向的描绘，但无论如何，相当多的作品，只是单纯描绘了男女的性交欢而已。因此，江户人称“笑绘”，并不仅仅专指那类埋有逗乐“包袱”的枕绘，更多的时候，是觉得与性挂钩的世象本身可笑。
然而，“可笑”并非冷笑，也绝不含轻蔑的意味，而是给内心以安慰，解开心结的会心一笑。这令人想起日本民间神化中“天钿女命”的故事：故意露出胸乳和女阴，引诱天照大神发笑，“并不用力”，难题便告破解。某种共通的构造，与“笑绘”如出一辙：性（女阴）——笑——心结顿开。
江户人的气质，最烦听讲道理。在他们看来，发自内心的微笑中，蕴含着粉碎一切道理、说教的神力。也许，这就是枕绘之为“笑绘”的“道理”。


　　2、企盼“男女和合”
江户时代的书籍里，常见到描写夫妇或独身男女以春画作催情道具的场面，就其动机和功用而言，有些类似现代人看A片。但枕绘毕竟只是催情的道具，充其量是“佐料”，不能用作做爱指南。因为枕绘为了描绘男女性行为的“活色生香”，常不惜刻意夸张性器官，对体位加以特写，从而牺牲了人体生理上的自然性、合理性。所以若以枕绘为蓝本，如法炮制的话，一般不会有好果子吃。对如此邯郸学步者的奚落不仅充实了枕绘的题材，更是“笑绘”爱用的“切口”。当时，一首被称为“川柳”的杂俳（一种格式工整的滑稽俳句，类似汉语的打油诗）这样写道：
　　傻夫妇模仿枕绘扭伤腕子
　　勉强效法伤筋动骨不得了
另一首说年轻人手捧“西川画”（指京都名绘师西川祐信的枕绘）实行自慰，但过于沉湎导致肾虚的“川柳”说的是：
　　小伙计照西川画画瓢
　　伤了身子笑本被没收
对枕绘的审美并非是男性的专有物，也是江户女性的藏爱。一首“川柳”有道是：
　　书店女掌柜对某样东西恍然气浮
　　弄湿了绘本却来不及晾干怪可怜
　　大名家嫁女，会让女儿把由十二幅图缀成的“笑本”作为嫁妆带走。在一些华族家中，此类秘藏颇为丰富。
这些春画，与其说是作为嫁入夫家的女儿婚姻生活的指南手册，不如说是一种祈祷“夫妇和合”、阴阳调和的“祝仪物”，一种类似护身符似的东西。因为在传统东洋人的朴素信仰中，男女好和乃世间万物之根本。

　　3、性爱的曼陀罗图
说到浮世春画，一般人会想当然地以为其所描画的尽是花街柳巷的风尘游女、艺伎与相好的买春客之间所交易的“好事”。但细加考察便会发现，表现这种关系的作品其实相当有限，绝大多数，是对俗世普通男女性风俗的描绘。
虽然描画的是庶民的性风俗，但绝非单调、枯燥。姑且不论男女的组合，男男“断背”组合也屡见不鲜；虽为数较少，女女“断袖”组合也偶尔登场；除此之外，更有几男一女或几女一男的“非对称”组合。从年龄上，成人熟女自不在话下，少男少女、老汉老太轮番登场，当然也不乏打破年龄秩序的“跨世代”组合。有男性的勾引，也有女性的诱惑；有夫妻间和气蔼蔼的交合，更有男女某一方的出轨、偷欢。关于性交的体位和性技，亦可谓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一句话，浮世春画的世界，无异于人间性爱的曼陀罗图。

　　4、作为符咒的春画
历代大名都有定制甲胄，并在铠甲柜中放置一卷春画的习惯。武士把甲胄和春画一起保管的习惯相当悠久，可追溯到江户时代以前，在“川柳”中也曾留下过记载。对如是风习，日本民间有各种解释，其中比较有说服力的，是祈“武运长久”说。到明治时期，这种习惯依然存在：日俄战争时，作为一项国策，大量再版印制江户时代的春画，并分发到奔赴战场的士兵的手中。后来，作为国策的再版、发行告终，但直到二战时，在中国战场作战的士兵中还不乏偷偷在怀里藏一幅枕绘或色情写真者。
家藏一幅枕绘，可避火事；怀揣一幅上战场，可挡枪眼。从武运长久，到防灾驱魔，实际上，春画起到了护身符的作用。

　　5、雅俗共赏的春画
浮世春画，既以俗世男女的性风俗为表现对象，自然受到百姓的喜爱。但事实上，一些江户时代一流的大知识分子也是其消费者和铁杆发烧友。
据肥前平户藩藩主松浦静山（Seizan Matsura，1760-1841年）所著《甲子夜话》记载：江户时期最权威的儒学者、古文辞学派始祖荻生徂徕（Sorai Ogyu，1666-1728年）受人邀请为一幅春画题款。徂徕挥毫题写的，是《老子》卷首的那句著名的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如果是一幅山水的话，对徂徕的题款大可从正面诠释其深意。但作为春画的题款，面对生动养眼的局部特写，徂徕到底想说什么，便只有望“文”生义了。

枕绘的艺术魅力
枕绘的最大特点，是对男女性器官的变形、夸张，目的是为了更加生动地表现性行为，有点像A片中的局部特写镜头。但A片的特写，并没有尺寸上的夸张，而枕绘则不然，对尺寸的变形几乎是一项“基本功”。
但是，尽管有夸张、变形，枕绘对男女性器“形”的掌握极其准确、传神，可谓“万变不离其宗”，难怪日本学者质疑中国的春宫画师们是否受过女阴写生的基础训练。有证据表明，江户时代浮世春画的绘师们不仅有长期临摹古本肉笔枕绘的扎实的素描基础，而且多有真人模特写生的“实战”经验。这种功力充分反映到画面的细节上：在男女行为的高潮时刻，双方目光的对视，手足（特别是指尖、趾尖）用力的火候及“表情”，无不体现着绘师“非一日之寒”的修炼。
变形，既要实现局部夸张的审美目的，又要弥补解剖学上不自然的感觉，是极其艰难的创造。以现实难以想像的姿势肢体交错、相拥相抱的男女，既不拘泥于解剖学上的正确关系，又不给观者造成视觉上的比例失调、画面失衡感，通过巧妙的变形，在强调局部效果的同时，反而恰到好处地实现了某种向“真实”（Reality）的转换。即使交股叠臀的男女，在整体构图上稍嫌勉强，却在被切分的画面中，反而保持了精确的平衡，使观者获得一种像眺望银幕似的错觉。在这种被绘师的夸张、变形刻意营造的“真实”的错觉中，观者的目光被引诱到画面所强调的所有细节之中。穿过着男女主人公两两对视的灼热视线，观者仿佛听见了男人急粗的呼吸和女人如牛的娇喘。
这便是江户枕绘所托给我们的浮世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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