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皮影与死皮影

云梦有几十个从事皮影业的人，由于多半是家族传承，单独行艺，个体经济，艺人与艺人间，就少了交流，多了嫉妒和讥讽。但恰恰就是这种互不服输的态度，刺激了皮影的蒸蒸日上；又恰恰是茶馆的存在，给了皮影的存在提供了空间和可能。 　　 不少人知道皮影主要是用驴皮或者牛皮制作，但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皮影在今天，在中国的很多地方，实际上已经是死的艺术。很多人谈论的皮影，是道具的皮影，是封起来在古董店里卖的皮影，是裱起来挂在墙上的皮影作品，是作为静物艺术存在的皮影，而不是演出时在人的操纵下有故事有剧情分角色分流派，会唱会跳会打会闹会哭会笑会跑会跪的皮影。　

据说全国170个县有皮影，很多县还成立过皮影剧团。最近到湖北云梦采访后才知道，坚持到今天，天天都有演出的，只有云梦皮影。云梦被称为湖北的“皮影艺术之乡”，各馆场笼统加一块，每天有二三千人看皮影。但就是这样的地方，也是仍旧不够受重视，上头拨的经费，时常被挪用，盖房子，发工资；政府官员在需要时，尤其在接待上级领导和外宾时，会拿它出来炫耀；但贵宾、外宾一走，平常的发展，仍旧是让其“自力更生”、自生自灭。

皮影要把皮子、纸张或者一切可能性的材料，做成人物啊、动物啊、椅子啊、刀枪啊什么的，所以需要做什么像什么，尤其在人物上。皮影属于“戏曲艺术”，人物一上场，皮影表演艺术家就必须让观众一目了然、即时立辨地知道出场的人是谁，张飞像张飞，关羽是关羽，孔明是孔明，不能等你报数了、亮家底了，观众才说，哦，现在上场的是这个人啊。让它象形的办法，一是依据戏曲对这人物的定位，雕刻，镂空，然后着色绘画；要么就直接在上面绘画。技艺不高的人或者懒惰一点的人，可能就直接在上面画。精致的皮影，据说能卖到2000块钱以上。

到云梦采访后，我对皮影有了更深的了解。据云梦县最有名的皮影艺术家秦礼刚介绍，当地人对皮影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尤其是生不出孩子的人，要把串“影子”（皮影的道具称为影子）———尤其是人物“影子”的绳子剪下来，拿回家煮水喝，据说这样就可以生孩子。秦礼刚是聪明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还在农村，边干农活边表演皮影，装尿素塑料薄膜袋给了他灵感。他发明了用薄膜袋制作影子的办法。后来，他又从废品中找到了更合用的材料。县塑料厂因为故障或者临时停电，机器会突然停机，重新启动时，就会生产出一种有那么半毫米一毫米厚的薄板。这样的东西堆得一院子都是，等着打碎了重新回炉。秦礼刚就把这些东西买来，它足够厚，又足够透明，足够柔软，又足够坚挺，于是现在全云梦从事皮影艺术的人，都用这种东西制作影子。 　　影子制作新材料的拓展带来了皮影艺术的繁荣。云梦的皮影基础很好。所谓的很好，是有一个原因的。当地的“茶馆”很发达，其实就是麻将馆，喝茶只是“雅称”。坐茶馆是一天一块钱。人们坐在里头，喝着茶水，打着麻将，再从门口或者茶馆里要点点心、小吃和散装的酒，再抽着烟，一天下来，过得异常滋润。可是光打牌、说闲话，也有累的时候，于是就要看演出。于是，茶馆老板就会腾出一间屋子，搭上一个皮影的台子，雇上两个人，表演皮影。一个乡镇的茶馆老板自豪地说，开茶馆十多年来，云梦全县的皮影艺人，甚至附近县市的皮影艺人，他都请过了。一般一个皮影艺人，会在某间茶馆里唱上几个月一年，然后就转战其他茶馆。这样，一是他肚里的存货只供唱那么长时间，二是这样的流转有利于给观众换换口味，大家都很习惯。 　　

真正的艺术，就是表演中的艺术。皮影在中国，一直是“乡村艺术”，很少进到大城市里蹲馆，最多只在县城里开开花。可能因为太民间和太谋生化了，于是有些人就认为它不够“活”，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能被拉出来作为“国家艺术代表”，只能偶尔作个短节目汇编于一台晚会之中。 　　猛一看，确实有道理，而且云梦皮影的确有让人揪心之处。云梦有几十个从事皮影业的人，由于多半是家族传承，单独行艺，个体经济，艺人与艺人间，就少了交流，多了嫉妒和讥讽。但恰恰就是这种互不服输的态度，刺激了皮影的蒸蒸日上；又恰恰是茶馆的存在，给了皮影的存在提供了空间和可能。秦礼刚再怎么看不起那些茶馆和牌馆，但是他的“梦泽影戏馆”里，仍旧有一两桌牌。

这恰恰是一门艺术存在的必然。存在的艺术，真美的艺术，都有一定的粗陋性，因为它是人来带动和发展的，不管是观众还是演员，都有局限性，人的能力，总是受时势和地域风气的影响。但它身上的活力，却是最让人服气和羡慕的；精致的东西，经过洗涤和挑拣，作假拿出来摆设的东西，只适合存在标本中，这样的艺术，有太多的美学假相。 　　好在云梦县有个民间艺人协会，协会主席滕德清说：“我必须学会在他们中间调停，同时要整合他们的力量，集中协作，多做几个经典剧目和代表作品。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钱。政府要重视，就要做几件事，一是给经费，二是最好建设一个很漂亮的皮影演出馆；三是经常请优秀人物共同创作，四是最好能按能力给皮影艺术家相应的工资，让他们有精力多创作。现在大家把皮影当成了致富手段和谋生行为，为了谋生，整个家庭全身心、全日制地扑在演出上。天天演出固然好，可是，人总得有时间停一停，思考，有时间到院校深造，有时间进行更好的创作啊。”